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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暗潮湧動(四)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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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蒙蒙亮的時候,蘇薔便醒了過來,喝了口水,卻是再也睡不著了,索性收拾了一番起身出門,準備幫孔姨給前院那些剛種下的花草澆點水。

但已經有人先行一步了,那人手中拿著葫蘆水瓢,將從旁邊木桶中盛出來的清水澆進了花圃裏,動作輕緩,極為細心,但也許是因著天尚未大亮,那模糊的身影讓人瞧著總透著幾分寂落。

聽到了身後窸窣的腳步聲,他停下了動作,轉身看見她,略有驚訝。

沈默著,兩人很快便澆完了花,收拾好東西,雲宣建議去書房坐坐。

她還未去過他的書房,只見窗子很大,正好對著那一片花圃。

“將軍有心事?”待他挑了燈,留意到他一直淺淺皺著的眉,蘇薔問道,“難道是沈熙的案子還未完結?”

“不是。”語氣裏難得地透著疲倦,雲宣請她坐在窗前桌案旁邊,沈吟片刻道,“只是最近覺得為官並不比打仗更舒心。”

與他相對而坐,蘇薔見燭光下他的神色甚是蕭索,與往日的精神相差甚遠,微有驚詫:“將軍何出此言?”

目光探向墻根下朦朧的花草,雲宣扶了扶額,感慨萬分。

很多年前,洛長念曾被皇上因逸王的一句戲言而發配到邊疆做督軍,那兩年他在戰火中摸爬滾打,受了很多苦。那時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前鋒,奉了向東灼的命令負責他的飲食起居,也算是與他一見如故,一直共患難同進退。那兩年裏洛長念不嫌棄他出身卑微,也從未以皇子身份自居,與他情同兄弟幾經生死。直到有一次邊關大捷,又經太子提醒,皇上才將他重新調回了京城。

雲宣原以為,在沙場的生死劫難會讓人對生命更是敬畏,就算這朝堂鬧得滿是血雨腥風,他回來後也會守護無辜百姓周全。但時過境遷,他們遠離了殺戮遍野的戰場,在這繁榮安順的晉安城重逢,他卻漸漸地察覺到很多事似乎並不如自己所願。

自古以來,奪嫡之爭向來兇險萬分,流血犧牲也在所難免,但他無法接受以無辜的生命為代價來穩固某個人的皇位。在沙場上浴血奮戰的將士們想守護的是大周百姓的安樂和順,不是只為權貴提供爾虞我詐的庇護好讓他們肆意妄為。

但洛長念對這些似乎並不在意,也許在京城為太子奔勞拼命的這些年,他早已看淡了旁人的生死存亡,最關註的莫過於太子是否能順利登基。為了應付逸王,那個看似溫文儒雅的睿王已經有了自己對取舍的判斷,其中卻不包括無辜的性命是否值得去割舍。

短嘆一聲,雲宣的目光有些縹緲,將悠長回憶緩緩道來後,神色中竟生出幾分迷茫,苦澀一笑:“也許正如睿王所言,我已經多年未回朝堂,早已與那裏格格不入了。縱然一心想助太子殿下登基為皇,卻已然是有心無力,做的少了會讓睿王左右為難,做得多了又有違本心,有時候倒真讓人為難。”

沒想到他平日裏看起來運籌帷幄冷靜鎮定,內心卻也曾如此的矛盾與掙紮,蘇薔想了想,誠懇道:“每個人在世上都會有親朋不舍與依戀,做錯了事的人固然不值得同情,但沒有人可以無端奪去無辜百姓的性命。我不認為將軍所憂所慮是多此一舉,唯有尊重生命的仁者方能善待天下百姓,倘若為了皇位不分青紅皂白地大開殺戒,又與暴君酷政有何區別?那些以長久太平為名罔顧百姓性命的人,卻不知他們已經動亂了太平的根基,又如何能保證江山穩固人人安樂呢?”

雲宣安靜地聽著,看著她的目光奕奕有神,漸漸地已然恢覆了往昔的神采。

這些話正是他的堅持,他懂得,也沒有放棄的打算,只是一直以來與睿王的政見不合終於在沈熙一案徹底顯露出來,讓他有些猝不及防,突然間便想與人聊聊。

也許,只是想與她聊聊。

都說這世間黃金易取知己難求,但也不知為何,在宮城再與她相遇時,他便覺得她是個不一樣的女子。

深藏心事,處事冷靜,就像曾經身處絕境的阿娘,帶著傷痛卻指揮八方。但她卻又有所不同,認真時的她懷念的是天下公義。

從不避諱勾心鬥角,也不逃避爾虞我詐,在直面現實的同時,她所追求的不是大多數宮女所向往的富貴平安,而是另一種能讓她以金石之芒躍然於暗礁之外的東西,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理想。

那是在深宮之中極少見的理念,聚之以聰明智慧,而非手段詭計。

她的處事,每每超乎於自身之外,縱然有時被情感所困,但大部分時候她都能忘我而超然。也唯有如此,她才會將很多事情的真相看得透徹明白。

也許她並不知道自己在深思時有如星辰曜曜與眾不同,但他卻發現,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自然而然的默契,好像很多話無需多言,她便能懂得他的心事。

無論在邊疆還是在京城,他都曾因人心繁雜而疲於奔命,但在她面前卻出乎意料地輕松自在,因為她不驕不躁而且謙遜知禮,明明心裏藏著千秋萬壑卻又簡單純粹,讓人既心疼又敬佩。

倘若她只是生活在宮城外萬千燈火中平凡的一家,也許以她的聰明才智足以過好這一生,可一入宮門後,有太多的艱險困境是以才智不足以應對的。

見他有些奇怪地看著自己,蘇薔有些不明所以,有些惴惴地問道:“怎麽了,是我說錯什麽了嗎?”

輕輕搖了搖頭,雲宣有些局促地收回了目光,輕聲道:“沒有,只是覺得你如此通透,好像不該有什麽煩事纏身。”

知道他方才的落寞不是因為不懂在宦海中生存的道理,也不是因為開始動搖了堅持初衷的心思,而只不過是一時間有些感嘆世事多變,蘇薔也不再勸,在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後,不打算再隱瞞他自己這些年的經歷,畢竟於她而言,往事是傷是痛,卻並不可恥,因為她堅信阿爹的清白。

她彎了彎唇角,似乎想極力擠出一個笑意來,但卻不知落在雲宣眼中不過是個沒有一絲溫度的弧度罷了:“我的心事,便是希望有一日能讓阿爹沈冤得雪,將罪魁禍首繩之以法。”

她告訴他當年阿爹枉死在牢獄中的經過,久遠得像是她前世的人生,可在多年後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提起時所有的細節卻都歷歷在目。

歲月從不能痊愈真正的傷痛,它只是教人去淡忘,直到有一日,新傷覆了舊痛,歡欣沖淡了痛楚。可它還在,只要還不曾忘記。

天色已然大亮,燭光淡了許多,清風一過,帶走的似乎還有她沈浸的往事。

蘇薔的神色很平靜,甚至眸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悲傷,目光也有些虛無,好像方才所說的不過是旁人的故事,但他卻知道,她是痛到了麻木,面容已承受不住那些日夜糾纏她的哀傷。

沒有勸慰她一個字,他知道她需要的不是無關痛癢的憐憫與同情。

“事情已經過了這麽多年,想翻案並不容易,”沈吟片刻,他直入重點地道,“證據證人反倒是其次,最關鍵的是沒有翻案的契機。大周有明文規定,凡兇殺命案,倘若嫌犯伏法,三年後不可翻案重審,就算是斷案的官員因罪惡滔天而落馬受罰,那些由他經手的案子也不能破封重審。若有例外,需先由初審此案的縣衙或府衙將搜集完整後的物證供詞提交到大理寺,由大理寺審核通過後將重審公文上交刑部,再由刑部將案子重新發往府衙審理。只憑冤枉兩字,根本算不得什麽例外,官府是不可能受理的,更何況依你所言,許城縣令歐陽默嫌疑重大,若此案是他一手操控,又怎會輕易同意重審?而且就算最後他同意了,從縣衙到刑部手續繁瑣苛刻,若再有人故意阻撓,只怕沒有兩三年也到不了開庭的那一日,拖得人心神俱疲後,最後說不定只能不了了之。”

她雖早已堅定無論如何艱難也要替阿爹翻案,也曾計劃過如何收集證據證詞,卻沒想到在開始之前這許多規矩已然便是難以跨越的溝壑,不由皺眉問道:“那當真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那倒也不是,只是另外一個方法也不是很可行。”他思量片刻,道,“大周朝廷對官員升遷向來看重,若是品階調動在三品以上,需吏部核查其包括政績在內的背景,由刑部輔佐,而且必要時輕衣司也會暗中調查。倘若歐陽默能升至府尹,我便可想辦法讓輕衣司插手他的政績考核,你父親的案子自然也能重審。只是這個辦法太過被動,而且歐陽默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一躍三級坐上府尹之位。”

這個辦法更是迂回覆雜,而且更不可控,蘇薔一時間免不得心灰意冷,面露沮喪。

原來這世間壞人作惡可以在一念之間,而讓無辜死而瞑目卻難比登天。

雲宣安慰她道:“放心吧,事在人為,這世間的惡人再多,也抵不過正義長存,一定還會有辦法的,只是我也剛回來不久,所以對朝中的事還不夠了解,待我打聽清楚之後再想想還有沒有其他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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